作者的话:创作的人是孤独的。创作在召唤,有时沉默,有时叫喊,往往没有回声。创作与孤独,形影不离,影子或许成为主人。创作是攫取自我思想的过程,这甚至比向读者分享还要重要。现代人有时候难以表达自己,正需要文字来完成冲天一喊。
我总体愚笨,众多优秀创作者令我叹服,激励奋进,砥砺前行。生活和创作也许总是不尽如人意,郁闷之中也会有意外的欣喜:街灯明灭,勾缀成行,为了生者与死者。
桌子上有一个罐子,罐子里有郁金香,还有一个玻璃杯。它会在一年之内消失,然后生活就会消失,在一百万年里,它就会掉下来。但也许有一天,我们可能会有一个小时。我在等待答案,没有更多的希望。夏天快结束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还是叫我原来的名字——堀川雷鼓吧,反正在外界使用的假名很快就会被所有人忘记。我将告诉你我的故事,极无趣地告诉你,因为故事本就称不上生动。
辉针城异变时,我意识到自己会受那万宝槌魔力的控制,为此我抛弃了原来的鼓身和鼓手,前往外界寻求新的魔力来源。
外界的生活并没有那么有趣。白天我开着租来的卡车运货来营生,有单子就跑,没活我就在路边看老人下棋,挣是挣不了几个钱,但是省下了精力。因此我晚上能够呆在公寓里研究乐谱,或者去找其他的人喝酒,喝到第二天早上,吼着歌儿晃回去睡十一个小时。
问我为什么不靠音乐赚钱?我没法靠音乐赚钱,我在鼓上迸发的闪电可掏不出老爷们的钞票,在这个国家,摇滚乐是“大毒草”,人们应该尽力变得稳重一些。我晓得幻想乡也有着不少宗教家的明争暗斗,但他们不至于去管雾之湖畔的妖精唱的什么歌谣。
我记得第一次和朋友上台演出时发生的事。旧式礼堂里正在演奏古典乐,我们从不同的窗户偷翻进入后台,与先前托人运进来的乐器会和。待演奏完毕的古典大叔们走下台,观众的掌声还未停止时,我们一齐跳上舞台,不进行任何解释便开始演奏我们的摇滚和来自大海的风暴。我认为大海与我的音乐相契合,可惜幻想乡里并没有海。看着浪花拍打在他们错愕的脸上,实在是叫人身心愉悦。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自由地演奏那些极具煽动性的内容,将吉他弹出火花来,用贝斯制造一场小型地震,砸坏一两个琴键,由我凭鼓点引来天雷。我的朋友一边演奏一边大声地对着台下骂很难听的垃圾话。我徒增了些同情心,在我们演出进行一段时间后还留下来的这部分观众,兴许是有听一听的意愿,却挨了骂。尽管骂的其实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背后或者头顶上的看不见的家伙们。我们挑选较短的几首,并加速地演奏完它们,因为演出的时长不是能由我们来决定的。那就谁决定呢?在正门外放风的人闯进来,叫一声“警察来了”,我们就丢下观众立刻按原路逃走。当然是从窗子。
由于我不说明白的地理因素,加以随处可见的废弃工厂,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总是在灰蒙蒙的阴天中艰难呼吸。这儿聚集了许多游荡的年轻人,蜗居在各处的集体公寓,沉淀并发酵着各型各色的不满,抱怨和愤怒,以或是音乐或者文字宣泄出来。邻居总是在咒骂我们,当我们深夜里演奏或者将印刷不清的报纸塞进他们的门缝时,说我们是义务教育的失败。隔壁社区有个人曾与邻居就噪音太大是否关窗一事产生过一段著名的争吵,金句频出,一时在年轻人中广为流传。我从不与邻居争吵,倒不是因为身为女孩去吵架斗不过他们,而是我觉得,我们与他们的不满是平等的。
在众多名乐队出场的黑场摇滚节,我们作为比出芽的柳叶还要新鲜的组合,自然是没有能够登台的道理。在群众的呼声中,政府勉强允许了这次公开的大型演出,黑压压的观众在会场内振臂嘶吼,维持秩序的警察在用铁棍暴揍歌迷。我的队友们混在观众里头,故意叫着些难听的话,于是警察就去打他们。他们像鱼儿一样在人群中溜走,警察冲他们挥动的棍子总是迟一步,时不时误伤到旁边无辜的听众。那挨了打的人原来也许心有胆怯,端着个冷静的架子,却无端遭此毒手,越想越不是滋味,待到警察从身边走开,索性放开了身心加入到吼叫的队伍中。我真心羡慕起台上的乐队,即使身旁站着时刻规范他们唱词的监视人员,演出效果打了个大折扣,依然有着无数流淌着滚烫血液的青年为其疯狂。
此时我的手机响起,不过我没有接,直接挂掉后丢在驾驶座下面。发动油门,我将卡车开到场外约好的地方,打了个响指唤出雷电点着根烟继续等。约莫十分钟之后,谢瓦前辈挥着手向这边走来,让他的队友爬上了车。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望了眼依旧热闹的人海,吐掉才吸了一半的烟,回头确认完毕车上的人已经全部坐稳,便驱车匆匆离开了会场。
谢瓦就是这支刚刚从舞台上下来的乐队的队长。他年长我五岁,棕灰的波浪发留至耳侧,演出时常常黑色墨镜搭配灰白色的外套。他的鼻梁比常人略高,嘴唇总是干裂,抽烟时会出血,可是总说不要水。我想他是一个干燥的人。他的乐队在这个国家已经小有名气,许多青年来到这个城市,登门拜访只为和他说上几句话。“他们把我当成一个意见领袖,但是我知道我唱的都是些垃圾。”他这样和我说。
那天晚些时间,我听说由于会场的观众过于热情和混乱,以致于政府派出了军队来维持治安,不少乐手和观众似乎无故惹上了些麻烦。惊异于上面如此的小题大做,就像是在幻想乡中为了一点小事就引来那个大名鼎鼎的博丽巫女出动,尽管自从我诞生以来还没有见过她。因此,谢瓦前辈在出发前就郑重委托我,叫我在演出完毕后立刻用卡车将他们接走的决定是多么的有远见。庆幸着我那几个爱生事的朋友侥幸提前走掉了,我将会场的新闻告诉了前辈,意外地,他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嗯”了一声,继续抽他的烟。
我第一次带着作品造访谢瓦前辈时,他拿着手稿在客厅里转了7圈,吸干了两根烟,双眼发光。最后他递给我一个西红柿,说:“你有天才。其他的稿子拿来给我看。”像是批改作业一般,我的手稿被他从头到尾地蹂躏了个遍。那之后,我成了前辈住处的常客。甚至客厅桌子被上空出了一小块留给我当工作台,旁边放着一盘西红柿。我总称他为前辈,约莫是在他身上找到了老师的感觉。
印象中,与他在台上奔放的形象相反,谢瓦他很少说话,偏爱肢体语言。他有时会坐在客厅的老旧沙发上,低着头在几个小时内一言不发,随后突然夺门而出。与这个时代大多游荡着的年轻灵魂不同,他的身上有着难得的稳重的男性魅力,吸引了许多在贝斯上晃动的少女的心。当他注视着我交给他的手稿时,我也别样地感到安心。
请千万不要以为会有什么烂俗的男女爱情故事。
当我造访而谢瓦不在家,则是卓娅在客厅陪她外出时着我写曲子。卓娅是谢瓦的妻子,比她的丈夫小一岁,少见的银灰色头发与姣好的面容使得总是引人注目。同为女孩,她时常快活地向我毫无保留地分享她与谢瓦曾经的恋爱故事。卓娅并不会演奏乐器,也不通乐理,但她跟着谢瓦一起走了七个年头,既是崇拜者,也是伴侣。她说,谢瓦为她演奏他创作的第一部曲子时,她认为她遇见了神明的启示。
幻想乡也有许多神明,我没觉得神明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这座城市的神秘被人为地埋藏了太久了,人们笃信着镰刀与砖头,后来再加上票子,剩下一点在高度数酒中。我想过凭我的能力做更多的事情,不过后来还是决定只用闪电去点根烟,比较符合这里生活的普遍状态。
大多数时候,谢瓦与我抓着一沓手稿谈论编曲的问题,卓娅则在一帮默默地看着我们。时不时谢瓦会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某一行文字称赞叫绝,卓娅便笑着应和。我抬起头时会正好与卓娅的目光对上,她便递给我一个西红柿。原来桌上的那盘西红柿也是卓娅准备的。
“最棒的录音棚显然是为人民功勋艺术家们准备的,没有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也就不会有为我们准备的商业流通机制。”
我们乐队来请教录制专辑的时候,谢瓦这样说。我们本来还在争论,大家省下来的钱是要购进新的贝斯还是换个效果器,谢瓦大笔一挥将几个计划全部杠掉。
“全部去买便宜的录制设备,买的越多越好。质量差不要紧,能多用几次就是好。”
队伍中性子最急的阿廖沙立刻发起了火:“我们要做摇滚的,录出来全是杂音怎么让人听呢!”
“当孩子们在走廊上唱起你的歌,那才是真正的摇滚。别太在意录音的业余效果。”谢瓦猛吸一口烟,随手拿个西红柿堵上了对方的嘴。
小院子里是卓娅亲手栽种的西红柿。西红柿长的讨喜;饱满的馒头形,皮薄肉红捏在手里有浆果成熟后的柔软感。作为食材这样的西红柿算接近完美,即是蔬又是果,可生食也可熟吃,可做主料也可做辅料,或者做调味料,精神多么自由的食物。那时我还不知道,在多年之后,它会成为这个盛夏的永恒记忆。
乐队里聒噪的小伙子们占领了沙发,与谢瓦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对世界和未来的看法,关于报纸,关于暴力,关于生活与酒价,关于超验的信仰,以及遥远人类的命运。要是平时,我也该加入进去并倒满酒杯了,可此时我更加享受厨房里与卓娅一起准备着晚饭和女孩子间的闲谈。卓娅送给我一包薄荷味的润喉糖,淡蓝色的包装,上面写着看不懂的文字。我正想向卓娅请教一下,而卓娅已经聊起下一个话题了。
喝太多也不好,我劝自己。
夜里,我梦到幻想乡下起了三次雨。次日,一片大海出现在妖怪之山的另一边。幻想乡的大家依旧按着各自的轨迹过着各自的生活,似乎那片海洋不曾存在过。我是一个诞生不久的付丧神,因此我没有生活,于是我去了那海边。灰色的海水与灰色的沙滩,将昏黄的落日在天际线上吞下。我跳入海中,手脚也变成了灰色,很快被急促的水流冲回了滩头。我向四周走去,总走不到头,始终回到沙滩上脚印的起点。浪潮的拍打声教人好寂寞,我以脚尖在沙滩写下我的名字,“堀川雷鼓”,目击了太阳的坠落,它再也没有升起来。
新专辑的销量还不错,我认为这要归功于摇滚俱乐部的运营。
谢瓦前辈越来越多地和政治上的家伙接触,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留下两个女生的二人世界。我将我的作品细细讲解给卓娅听,她会捧着小个的西红柿倚在我身上听。我为她播放录制完毕的新作品,她会抓着我惊呼和感叹。聊完音乐,就聊别的,女孩之间什么都谈,便消遣了大半的时光。与谢瓦相反,卓娅记得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的许多事情,她总有我没听过的故事讲个不停。我喜欢听她讲不同时代里人们的幸福与苦难,为之流泪许久。讲述此时就换我倚在她身上,或者枕在她膝上。我有时甚至要嫉妒谢瓦,他能够拥有这样美好的伴侣。某一天,卓娅正跟我讲她幼时听过的童话,谢瓦带着些酒气从外面回来,说,半正规半地下的摇滚俱乐部成立了。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里的旧式礼堂是否都如出一辙,不过当下这一个将告别它的曾经,被装修成为年轻人的主场。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跟着谢瓦来到了俱乐部,结果发现只是把观众的塑料椅子换成了革制,再增添了几个灯泡,甚至墙纸都还没清理!
谢瓦说:“这就挺好的。”然后就跑出门抽烟去了。室内禁止抽烟。真叫人不爽。我跟了出去,因为我也要抽烟。要珍惜还能抽外界烟的机会。
谢瓦向几个乐队发出了邀请,叫他们来这破屋里“公演”。说是上头的人已经疏通好了,只有在这里,能名正言顺地玩摇滚还能请人买票来听。他叫我也回去加紧准备,要我来压轴。
“论资排辈都不该是我们来压轴啊。”我问。
“叫你上你就上。信得过你。”他答,“你们刚录的不还堆着没人买么,正好。”
接下来十几天里,我叫上自己队伍在俱乐部的舞台上排练。能跟那些有名的乐队一起参加演出,阿廖沙兴奋到又砸坏两个键。兼顾打扫卫生,阿廖沙又搞坏两拖把。
临开演没几天,谢瓦找我,问我,队伍的宣传海报呢?
“啥海报?”
“宣传海报。你们作品还想不想给人听了。”
我被拉到俱乐部门口,谢瓦指着贴满了各乐队充满夸张视觉效果海报的墙,“现在去把你们的海报做了。”
我觉得指望不上那几个小伙子,当然,我自己也……
“行,我就知道。我请卓娅帮你们做。”
次日,我在俱乐部门口看到正在抽烟的谢瓦,和我们队伍的海报,将谢瓦前辈自己队伍的海报盖了个严实。
“前辈,这?”
谢瓦递给我一根红旗渠:“好看不,卓娅昨儿晚上画的。”
“别担心,你将会成为这个国家的英雄,而不是像我这样的。”
这里是地下摇滚,而俱乐部的观众席比于演出现场来说却静得出奇。唯一的躁动来源,全都留给了舞台。聚光灯肆意地挥洒在台上,幕布后和座位前,来来回回溜达着审查人员。台下的观众在绷着扑克脸的巡场管理员的严密监督下,不敢晃动身子,不出声地跟着哼唱,默默在脚底打着节拍。正襟危坐的样子,有如在听一场政治会议。
——
我在中午感到孤独无助
我知道:整整一夜都会如此
我在中午感到惊慌失措
我知道:整整一夜都会如此
我知道:麻烦即将接踵而至
我最好的朋友
抹掉了她脸上的星星
她看起来病的很重
我不知道 这是为什么呢
但是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
整整一夜都会如此
——
一改往常,更多的蓝调,谢瓦低闷地唱着并不激昂痛快的歌词。不再有惊雷的炸响,不再有子弹追击的连弹,湍急的流水讲述着一个故事,器乐含蓄地上升,引领听者向瀑布。也许有群鸦乱飞,树丛中藏着白狼守卫窥视的眼睛。
座位的后排有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男子,正对着舞台频频点头。我想他就是谢瓦找上的负责人。丑陋的圆框眼睛,微微发胖的体态与颜色不齐的黑发,一看就像是为老爷们干活的狗。
进到演奏的高潮,本该有唱词,此时全部沉默地换成了响亮的器乐。谢瓦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墨镜之下留着一点水渍。我听见乐器在愤怒,更加愤怒,瀑布倾泻。
一个纸板在观众席上被举起。对不起,我想我应该将其表述地很紧急的样子,不然如何解释那些巡场管理员脸上的惊慌?纸板上黑粗的的大写“V”,是异国的“胜利”的象征,下面以小字写上谢瓦的全名,被站起来的卓娅高高举起。引起周围的观众一阵骚动,都转过头去看她,卓娅笑得更加得意了。
巡查人员挤到卓娅身边:“女士,这是不允许的。”
“为什么?”
“不允许。”
“但这是为了乐队专门准备的。我爱他们。”
“不允许,女士,就是不允许。”
“好吧,我把它收起来。”
——
听我说
这是垃圾
听我说
这是垃圾
——
在两把吉他寂寞的对弹中,谢瓦的演奏结束。
谢瓦退到后台,问:“你觉得怎么样?”
“真好,我的意思是真他妈的好。”他的贝斯手回答,“这真的毫无艺术感,又丑陋。一半的观众都在跟着哼唱。我们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情绪激动,我推荐你今天不要吸大麻了。”
谢瓦把贝斯手推进后台的化妆间去,转过身来走到我这边:“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
“准备着点。”他拍了拍我的肩,扭过头去咳嗽不停。我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装着润喉糖的盒子递给他。
“外国货,贵重东西,不好搞,哪来的?”谢瓦看了包装,颇有兴趣地研究起来。这把我问懵了。怔了一会,我胡编:“超市的柜员送的。”
“男孩?留意着点,人家送你这个,说不定看上你了。”谢瓦半开玩笑,并将小盒还给我,“我正要去抽烟,暂用不着。”
我哑然接过。
谢瓦昂着头走出后台,在那些巡查人员的注视中离开俱乐部,出门抽烟。
我发现这些巡查人员里有一半都是秃头,为此我更加地讨厌他们了。
——
还有多少歌曲没有写完
告诉我,布谷鸟,请歌唱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或是迁徙中落脚?
做一块无声的石头还是燃烧的流星?
我的太阳,请看我一眼
我的手紧握成拳
如果还有火药,给我火
就这样
——
这个国家的人们会问布谷鸟:"我能活多少岁?",布谷鸟会用自己的叫声回答。鸟叫了多少声就能活多少岁。
真正在台上堂堂正正面对观众演出时,才会发觉那些到处走的光头有多么恼人。我看见听众的嘴唇微动,他们只能无声地跟唱。我相信这片土地上还有许多紧闭的嘴唇,在他们之后一定都有歌谣。我看见许多年轻的眼睛,他们眼中映着能够穿越世界的光。我看见……一块纸板。
卓娅再次举起纸板,这一次绘在纸板上的是一颗黝黑的爱心与我的名字。我睁大眼想再看真切一些,它就被巡查人员抢走了。
——
哪里还有,自由的意志?
你在和谁一起迎接和煦的黎明?
回答我
和你在一起多好,没有你就多糟
坚忍的肩膀上头颅迎着的是鞭子
鞭子
我的太阳,请看我一眼
我的手紧握成拳
如果还有火药,给我火
就这样
——
结束了,没有欢呼尖叫,掌声听起来也很平静,但与政治会议上敷衍的掌声明显不同,那是热烈的平静。台上的光同样也打在听众的脸上,仿佛受了洗礼一般,脸上的神情,要溢出来的心满意足,是掩盖不住的。
离开幻想乡以来第一次,我好想哭。
在与乐队成员一同从俱乐部回家的电车上,正在车厢链接处抽南京(南京香烟,我喜欢这个)的我听到车厢内传来了一阵恼人的喧哗。
一个穿着整洁帽子,格外干净的呢绒外套的中年大叔正冲着阿廖沙指指点点叫骂,而阿廖沙毫不在乎地继续哼歌,其他的小伙子们带着戏谑的表情盯着那个老古董。
“国家给你义务教育,国家教给你知识,是要干什么呢?”大叔义正词严地演讲,“它要你去建造房子,成家立业,有所建树。”
“啊对对。”
“可你们大叫,像一只羊一样大叫!看看你们的头发和衣服!”
阿廖沙双手合十,摆出真诚的表情:“我们从不大叫。我们只唱歌,我们从事音乐。我们有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风格。”
“你唱敌人的歌!”大叔更加愤怒了,我绕过他走到我的朋友身边坐下。
“叔叔,”另一个小伙子笑道,“我们都是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我们唱我们自己写的歌,我们怎么会是敌人呢!”
“你跟他解释什么,他正被四处的敌人包围呢。”阿廖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电车的座椅上。
“M国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在做他们做的事。”
“还有呢?所以呢?”
“你像他们一样唱歌,你唱我们主义敌人的歌。”
“哦哦这位素昧平生的叔叔,我就是唱那么一点歌而已。偶尔叫几声罢了。你管得着我呢。”阿廖沙冲他做个极其滑稽的鬼脸,并赠送了一个中指。
“真**不要脸啊。我的同志们。”大叔帽檐下的头发都气直了,他对着身边几个站起来的壮汉说道,“败类,他是个杂种,他对共青团员这样无礼。”我心想这个大叔估计在什么机构有个没什么用的一官半职,这样的工作岗位在在这里有很多。
“我的朋友们,我想这是我该下车的时间了”电车到站,阿廖沙举起手来,从大叔的身边挤过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向车门起身。
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壮汉上前,抓着阿廖沙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同志们,使他爱祖国吧。”大叔叫道。
阿廖沙被男子重摔在地,砸出的鼻血染红了半个脸颊。贝斯手试图站起来却被另一个贝雷帽男子摁在了座位上。
“我们得给这群社会蛀虫一点颜色看看。”
我不能成熟地面对现实,我神情紧张无法放松
我无法入眠因我的床似在燃烧
阿廖沙坐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也被染上血红。他似乎因为受了重击而不太清醒,非但不愤怒,甚至还在笑,笑着吮吸自己的手指,以清洁自己沾上了血污的指尖。他望着窗外,等着电车发动,重新进入行驶,扶着座椅爬起来,随手拿旁边不知道谁的饮料漱口。
我从身后抓住贝雷帽男子的衣服,放电。在他吃痛分神之时,我们跳起来踩着座椅,从其他看客的头顶跃到阿廖沙身边。那人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用手帕帮阿廖沙擦了擦脸,他直起身来摇晃着向那大叔走去,黑衣男子咧着嘴拦在路中央。
别触碰我,我是活着的裸露的导线
“多么年长的共青团员同志们啊,你们要不像个法西斯一样把我杀了,因为我是一个败类啊——去你妈的,我才不是败类。我是青年,我是朋克。”
杀人狂?那是啥呢?
阿廖沙咆哮着对着黑衣男子的胸口来了一记结实的重拳。
你最好离远点。逃得越远越好。
猛地一低头躲过对方的反击,阿廖沙毫不顾忌形象地快速滚着回来。我们拉开车厢链接门,嘲笑着挤着进到下一节车厢。除了阿廖沙外的四个人扯住链接门,一声重响后正好夹住追上来的贝雷帽的手。
你说很多,从没说到重点
这个车厢的看客们向我们投来充满憎恶的目光。阿廖沙平举起双手,仿佛他是一个圣子,嬉笑着穿过车厢过道,从这个座位上顺走一个眼镜盒,从那个座位上抢过一个保温杯。看客们如躲避流感一般尽力将身子往窗边靠。走至下一个座位,少妇怀中约莫五岁的男孩双眼放光,亲切地朝阿廖沙与他的奇异头型打招呼,而他的母亲则惊恐地扭过头去向窗外。阿廖沙拿起座位上的玩具熊,但是明显这个不能作为武器,于是他又还给了男孩,并从外衣口袋出取出一颗水果糖,一并放回桌上。男孩对他说谢谢。
但我无话可说,我会封上我的嘴唇
门那边敲击的力量更大了,快要拦不住了。
说了一次了何必再说呢!
阿廖沙发现了好东西,他恭敬地坐到满脸嫌恶的老太太的身旁,“借”走了她的一整口袋西红柿。我们齐叫一声松开门,窜到阿廖沙身边,抄起他收集的道具向追来的家伙砸去。从车厢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抛物线鲜艳的西红柿带着清香在这些刚刚进入车厢的怨种身上爆开甜腻的汁液,引得我们一阵爆笑。
那个晚上我做了什么
那个晚上她说了什么
被保温杯砸中的黑色外套叫骂着顶着西红柿投手冲了过来,而我们手边已经没有能砸的硬物了。黑色外套又前进两步,我没时间再考虑。我俯身上前,确认手上的动作不会被任何人看到,晃过挥拳,扯住他的手臂,向其腹部假装出拳实则释放电流并将其全麻的他掀翻在地。
我的愿望实现了
“什么手法?你不会真的跟李小龙学过吧?”阿廖沙惊呼道。很好,没人发现我使用能力。说实话,这是目前我离开幻想乡到外界以来我使用能力干过的最伟大的事情了。
我拼命的迈向光辉
贝雷帽没想到他的同伴会被一个女子瞬间放倒,慌了神一头栽进来被小伙子们合力收拾了个妥当,脸上至少得留下四个鞋印。
我们自负而盲目
阿廖沙狂笑着冲到方才跟上来搞清楚状况的大叔面前。孤身一人没了同伴的大叔惊慌地试图推开阿廖沙但是毫无疑问失败了。阿廖沙扣住了对方肩头,狞笑着为其嘴唇献上深情一吻。
我讨厌人们没有礼貌
电车到站,极致羞辱得手的阿廖沙嚎叫着随我们冲下了车。我们跑进小巷,拐了几个楼道保证绝对安全后,看着狼狈但是乐在其中的彼此,狂笑不止。
我猜那个大叔这辈子要为今天恶心至少十年吧。
杀人狂?那是啥呢?
你最好离远点。逃得越远越好。
日历撕到七月,能够应对盛夏炎热的只有卓娅的西红柿和用书报卷成的纸扇,除了睡觉我基本全天都待在谢瓦和卓娅的家中。
原本开放空调,免费进出的市立图书馆现在变成了收费制,真是想钱想疯了。虽然在几次演出后,我们的作品也卖出了不少,手头宽裕了一点,可是酒价也上涨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谢瓦外出的日子比之前更多了,不但要积极地去联络地方政府部门,还得负责俱乐部的运作,卓娅则还有家务可忙,我则像个寄生虫一样烂在沙发里,天太热了本来就没有演出,就我个人而言更是什么也不想做,只要能喝酒还有吃西红柿就好,名副其实的“暑假”生活。
不过,在意的事情也是有的。
每当看到随身小包里那个精致的小盒,就令我感到些许晕眩感,回忆起那颗黑色的爱心。卓娅还是那个卓娅,我们的日常未曾发生过改变,就如幻想乡的日常从未发生过改变。当我身在这个房间,享受之中的是我,犹豫困惑的也是我。
那个下午,我从午睡中醒来。卓娅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在阳台上修建盆栽,太阳距天际线还有余裕的空间,烧红了大半边的云与城市远景,天空中飞过几只鸟的阴影,无声无息。我猜想天空与这座城市应当都是橘黄色的女性生命。我看的入迷。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沉默着走到卓娅身后,抱住了她。
将脸迈进她的银发里,光滑的手臂触感与淡淡的体香,甚至使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女性身份了。我们像大理石雕塑,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言语,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任凭时间在我们的身上流逝,落日的余辉照在我们身上,照得教人萌生困意,可我明明刚刚醒来。
头脑中始终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想就来到她的身边,在她的身边也什么都没想。我抱着她,我劝说自己正抱着全世界,却恐慌地发现缺少了什么。某些幻觉,只有她在这里,或者我不在这里。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我们仍然是大理石雕塑,没有任何的言语。落日仍在远处,似乎也没有动,但是它一定会在几个小时后消失。
我松开了手,回到沙发上。卓娅继续剪下一片败叶。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们的家里。
夜里,我梦见烈火在细雨中燃烧,一匹老马在神社的鸟居前啃食西红柿。雾之湖变成了酒湖,在众人的围观中缓慢变成紫色。空中飞行的圣辇船无缘无故沉在湖中,第二天,太阳也会沉在湖中。
剩下的时日,关闭了一切通讯,推掉了一切应酬,我去了农田,去了养老院,去了工厂和废弃工厂,走遍了这个城市后我将自己埋在公寓里创作。我感到有些事情将会发生。当我带着新的作品去俱乐部找谢瓦时,已经是八月三十日了。
“夏天要结束了。”谢瓦递给我一根红旗渠。
“夏天要结束了。”我重复道。
俱乐部里没有闲人,我们违反条例,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空阔的舞台,一起抽烟,不说话,各想各的事情。
我那一根先抽完,看着他抽,等着他也抽完。
“本来我明天跟卓娅约好了出门,可是突然政府那边又叫我过去。”谢瓦把烟头藏到座位底下,“你有空不,陪卓娅出门玩一天,这段时间也好久不见了。”
“好。”我回答地很痛快。
再次见到卓娅时,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捧着米色的草帽笑得和我打招呼,“好久不见。这段时间辛苦了。”
“我在想,你穿的太好看,我这破旧卡车是不是显得煞风景了。”我将她拉上车。
“有什么大不了的。”卓娅的笑一如既往“走吧,去热河路。”
可以预料到的,车被堵在了盐仓桥,即使这里并非是交通枢纽。一切车辆到达盐仓桥都会变得懈怠。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了车,我们步行前往。
热河路只有800米长,一边是旧砖房和待拆的废墟,老人搬着木凳在门口剥蒜,另一边是建起不久的新兴水泥住宅楼,听说最近涨到了三万一平方米。这里有一道百米长的白墙,是年轻人首先来看的地方。
“太干净了。”
“因为夏天要结束了。”我附和道。
我和卓娅沿着墙根缓步瞧着,墙上新鲜的白色油漆还能看见厚薄不均的印子。一如往年,整个夏天都会有年轻人热此不疲地来此处涂鸦并留下日期,留下这座城市最真挚的声音。现在已经是夏末,油漆会再一次掩盖一切,陷入沉默,并等待第二个夏天。我们默默地前进着。
“相信未来”。走到最后一小面墙前,唐突出现的是歪斜着的这四个字,日期是两天前。这是一个同样面对了白色还不服输的人。我与卓娅相视一笑。
我站在理发店外等待卓娅。在城市的大多数地方,理发要四十元,而在热河路,只需要五块。老板使着铝制剪刀在卓娅的银发上飘忽。老板的妹妹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叫做《青灯》的书。四人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只鸟鸣叫着飞过,但它不会是我们的同伴。
卓娅在杂货铺买下了一瓶橘黄的郁金香,送给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只是觉得很好看,女孩子配花,花很配我。
穿过热河路就是海边。卓娅愉悦地脱下鞋跑进沙滩,我在她后面跟上。海风扬起数缕银丝,我痴痴地看着她与海上的太阳。
“借我根烟。”卓娅笑着对我说,我照做了。为自己取一根的时候被她拦住了,“少抽点。”
卓娅低头把玩着那根南京许久,对我说:“借个火。”
我愣住了。
“你抽那么多,可是身上为什么从来不带打火机呢。”卓娅笑眯眯拍了拍我的头,将烟举到我面前,“做给我看看,我想看。”
太阳照在海面上,金色的。她在我眼前,银色的。
凝视着那双举着烟尾的手,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扬起一阵夸张的电光,点燃。
她只是小声惊呼了一下,没有改变那满是笑容的脸,也不再追问我。深吸一口,吐出来,我看不出来她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果然是喜欢你的。”卓娅对我说,“我想亲吻你。”
我没有回答。她向我凑过来,吻了我。口腔中是淡淡的烟味。我什么都没做,任由卓娅按她想做的方式来,直至她的嘴唇从我的舌上离开。
“少抽点。”她还是这么说。
我跟着她在海边走着,海水会扑上来不断地将我们刚刚踩出的脚印取走。
“我把我的感情全——部都跟谢瓦说了,所以他会让你跟我一起来。”卓娅背着手,不时将砂砾踢起来一些,“我一直都觉得,你跟我们一定是不一样的人。你好像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你没有履历,你甚至不像个女孩子,你身上有着灵性。
“谢瓦很羡慕你的音乐,他说你会成为英雄。我不这么认为,我想你会不会就是神明的一种。
“我们的感情就到此为止啦。”卓娅笑着转过身来面向我,“你不必给我一个答案的,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我双眼发涩,点了点头,牵起卓娅的手在沙滩上跑起来。
——
红色的太阳燃烧殆尽
白天与它一起熄灭
黑暗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降临
我们的心渴求着改变
我们的眼睛需要着改变
在我们的欢笑与泪水
和静脉的脉搏里,
改变啊,我们等待着改变!
——
这里本该有崇高而伟大的高潮发生,但有人按下了休止符。它将掉进时间的海,由后人来拼图。
“你比我预想地还要激进,天才。”
含有讽刺的新作品因传播过广而惹怒了当局,应上级要求,我的名字在这个国家被消失了。谢瓦通过他的人脉帮我搞到了前往国外的车票。再过十几分钟,列车就要离站了,带上我的这个夏天一起走。
“抽一根。”
我拦住谢瓦的手:“戒了。”
“就算他们命令人们忘记你,人们也不会忘记你的音乐,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你的音乐也会在这片土地上,甚至在异国的土地上被人唱起。”谢瓦面色凝重给了我一个拥抱,“到了资本主义的世界,他们会为你的音乐花大价钱,使你的音乐被他们收编。多用冷水洗脸,时刻想清楚你该做的事情。”
“我明白。”我与谢瓦在站台上抱在一起,这个对我的外界生活最重要的男子。我听说那一天他并没有去政府,而是到朋友家喝了一天的酒,这让我面对他时心情有些复杂。
“说起来,卓娅为什么没来为我送行呢?”
谢瓦瘦削的脸忽然红了些。
“她,怀孕了。不方便动。”
“这种喜讯你不第一时间跟我说?”我按着他的肩头晃起来。我们抱着笑作一团。谢瓦给了我一些西红柿种子,这是卓娅的礼物,我将它们放在衣服最内侧的口袋中。
“对了,这件衣服我要送给你。”谢瓦从背包中取出一件白色西装外套,
“以后去了那边,演出时穿上这件,就是我们大家和你在一起。”
列车鸣笛,谢瓦与我挥手告别,消失在视野中。
偌大的站台只剩下我一个人,索性直接换上了这件将永久陪伴我的外套,摸了摸口袋中的种子,从行李中拿出那瓶郁金香捧在手里。
这些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家当了。剩下的被我丢在站台上。
目视着本该搭乘的列车带着尖啸声离我而去,我奔跑起来,朝第九站台和第十站台中的第三个柱子撞过去。
全新的堀川雷鼓,返回幻想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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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泡影,感谢有你。作者的话:创作的人是孤独的。创作在召唤,有时沉默,有时叫喊,往往没有回声。创作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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